借了不該借的錢-----中國時報E6/開卷書評論《塑膠鴉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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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刊日期: 
2008/03/17

借了不該借的錢

【文:李宗榮(中研院社會所助研究員)】


  去年開始影響全球經濟至深的美國次級房貸危機慢慢浮現,許多規模龐大的金融機構陸續宣告破產,全球股市亦受到波及。2007台灣的卡債風暴暫歇,然而,為了收拾卡債風波牽連出的銀行財務危機,政府動用數以千億計的國家資源打消銀行的呆帳。現今,二十餘萬的卡債族仍然背負著三千多億協商後的債,苟延殘喘,留下債務蔓延所潛伏的社會災難。
  債務的存在是市場運作的基本條件之一。但現在全球各國國庫與私人債務的規模之巨,可能也是自工業革命以來所少見。美國經濟學家克魯曼曾經諷刺美國人的財富是「透過跟中國人借錢來炒作彼此的房價而成」,一針見血地刺破了光鮮亮麗的美國夢真相。然而這種批評並不能抵擋大量舉債過活的潮流。在全球化與社會M型化過程中,中產階級負債越來越高,底層的窮人也狗急跳牆,只能跟信用卡與高利率銀行借款,一個債抵一個債,直到撐不住為止。台灣的卡債問題,不過是師承美國人的翻版。
  主流自由派經濟學解釋這種債台高築的現象時,通常將之歸因為市場自然發展的結果;而卡債,更是理性自律的消費者自由意志選擇的結果。(換句話說,如果有人因為卡債而沈淪,那是自己活該。)這種看法主宰台灣的財經官僚許久,也正是因為這種意識型態,才會讓政府的政策在處理卡債問題上,給予銀行極大的特權補貼,耗費國庫幾千億的資金抵銷呆帳,對於弱勢的卡債族卻又掐緊喉嚨不放手。而台灣書市最近出版了《塑膠鴉片》與《販賣債務的銀行》兩本專書,從發卡銀行的運作內幕與政商過程的角度,對這虛矯的主流看法提出嚴厲的批評跟挑戰。
  《販賣債務的銀行》描繪了流行於美國各階層舉債度日的現況,以及銀行業無所不用其極地推銷舉債「美國夢」背後的種種商業內幕。《塑膠鴉片》則是資深的新聞工作者對台灣卡債風暴的批判歷史分析,探討發卡公司背後的政商結構與權力安排,如何造成不公的金融制度。在台灣書市普遍挾洋自重的風氣中,《塑膠鴉片》是少見的針對本地社會深入的社會科學分析,更顯彌足珍貴。
  閱讀這兩本書,除了發現台灣與美國經驗驚人的類似之外,也令人驚恐與憤怒。天真的讀者,在《販賣債務》一書中,恐怕會對發卡銀行狡獪地操弄人性弱點感到嘖嘖稱奇。作為消費者,訊息不對稱、容易屈從於行銷技巧,以及對自己財務前景的過度樂觀,常讓我們借了不該借的錢、買了不該買的東西;而這些,早在銀行業與精明的「行為經濟學」的精算掌控之中。最令人駭然的,是那些積極販賣債務的銀行高階經理人,清楚地知道他們所賴以擴張業務的社會基礎,其實就是薪資與工作都不穩定的窮人族群。這類人好騙,不容易看懂複雜金融契約背後的種種條件跟陷阱。更重要的是,他們通常走投無路。在光鮮的信用卡廣告與虛情假意的銷售技巧催眠之下,在一次次擴張信用過程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結果顯而易見;經濟地位弱勢的一群,是卡債受害最深的一群。兩本書中皆提到許多因為卡債而走上絕路的案例,這些無疑是當代市場資本主義發展黑暗的一頁。
  卡債風暴反映出的其實是當代社會貧富差距擴大的一個痛苦的病症,然而在討論卡債的種種論述中,我們從來沒有檢討過:如果台灣早有一個完備的社會安全體系,也許就不會有這麼多人要飲鴆止渴?官員跟民代處理卡債,不是在強有力的銀行遊說壓力之下屈膝,就是被收買。兩本書的作者都諷喻並紀錄了官僚與民代的無能,特別是在台灣,《塑膠鴉片》的作者提醒我們,政商裙帶關係緊密的大銀行老闆,享盡了權力的優勢,搞壞了信用卡業務,幾千億的呆帳卻由公庫打消、由全民買單。整個公眾社會在安定「金融秩序」的虛假說法中被綁架,被迫集體承擔幾千億的債務,卻沒有任何社會安全體系去解救那些深受卡債的弱勢者,更沒有任何官員因此下台。《塑膠鴉片》所提供的,其實是批判性的理解台灣當前政經本質的一個深入而珍貴的個案。
  讀完這兩本書,我想到了書中提到的伊芳與蔡姓阿媽;一個住俄亥俄州,一個在台南縣安定鄉。分據地球兩端,但他們的命運卻如此類似:因為窮困而以信用卡與現金卡度日,最後走上絕路。但正如兩本書的作者都指出的:人死了,卡債風暴暫熄了,但困陷窮人的制度依舊存在。那些勉強繼續撐著債務而繼續活下的數以萬計的人們,繼續承服於一種迷思:相信國家企業自當袖手旁觀、任窮人自生自滅;而卡債不過是他們個人能力不足與道德失敗的反映。換句話說,他們最好認命。
  然而誰來拆穿這種謊言?他們的死,是否如《販賣債務》一書的作者暗示,是金融界的陰謀?我不確定。但我真希望台灣那些貪婪的發卡銀行大老闆與高階經理人、那些過去一、二十年來一直汲汲營營於政商關係的官僚與民代好好想想。幾千億的國庫與許多珍貴的人命,這是整個台灣社會都值得好好思索的珍貴教訓。否則,卡債風暴不會熄,遲早會以不同形式引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