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7月在東莞樟木頭，炙熱的陽光令人汗如雨下，我與一批來自香港各大學社會學研究所的同學們，一起進行名牌工廠勞動條件的調查；在這珠三角靠近山區的小鎮，嶄新的工廠廠房裏生產的是世界上形象最光鮮亮麗的商品：印有迪士尼米奇公仔的文具。出了工廠後門，緊接著卻是田地與農村，村子裏的牆上仍寫著「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與「毛主席萬歲」之類的口號，浮躁的空氣中，夾雜著豬圈與雞屎的腥臭。
|
| ■來自香港的大專監督無良企業的學生與奧地利反血汗工廠的學生，2007年10月底一起到香港迪士尼樂園門口抗議，並且發布迪士尼在中國東莞一家工廠剝削工人的調查報告。 |
我朝村子裡走去，沿路佯裝外省打工仔來村子裏找房屋，希望遇到訪談工人的機會，不料其中一位房東(廣東話稱為包租婆)卻認真起來，把我拉到房內。在豬圈旁邊二樓的這幢農村磚房，土角牆面糊著一層層舊的人民日報，約10平米大的房間裡，兩人睡一張雙層床，陰暗而潮濕。
「這一間已經很好啦，算你一個月85塊。」
「85塊？能不能便宜點？」
「這麼大一間房，通風又好，屋裡就有水，你去別處問問看，這已經是村子裡最便宜的，其他房間都要一百多！」那包租婆扭開了水龍頭給我看。
「我再考慮考慮！」透過漏空的窗，我看著樓下對著我哄叫的豬隻，苦笑道。
在沿街訪談之後，我知道附近幾間房裡的工友，一個月大概只能掙到五、六百人民幣，有一位男工幹的活一件不值幾個錢，常只拿到四百多，另外有幾位手腳快點，加班多點的女工，勉強才能拿到七百多的工資，若是在工廠宿舍包吃包住，廠方要扣一百五，飯菜的品質極差，因此，廠房後門之外的這農村裡，八十幾塊一個月的房租，仍有生意上門。
到了傍晚五點多，不想吃廠裡飯菜的工人們，紛紛跑回村子煮晚餐。不遠處，某位共同參與訪談的女同學S，在一間宿舍門口與3名女工攀談起來，聽口音便知道是四川人。簡單介紹自己之後，我在門邊坐下來旁聽。其中一位圓臉的年輕打工妹，用頗標準的普通話陳述著她在廠中的見聞。
原來，這農村旁的港資企業建廠多年，一年多前由於東莞勞動局派員查廠，工人們才知道她們的工資不合法，為了應付檢查，工廠的合同又作假，平均五百塊的薪水，工資單與公司帳目上卻回報七八百塊，又不准工人對勞動局說實話，終於引爆員工的不滿情緒，鬧成了工潮。資方花錢收買了一部分帶頭怠工抗議的生產線「老大」，又開除了一些人，終於讓工潮暫時平靜下來。
■工傷喪命，草菅人命
最近這兩個月，勞動局要求廠方遵守最低工資法令，每月要達到五百七「保底」的標準，一個鐘頭至少要給三塊四毛三，資方反而變相提高保底的件數，做不完按未達標的件數扣錢。這種以計時制計算保底的工時，然後倒扣或罰款的計件制，是血汗工廠扭曲法令的障眼法，近來在珠三角似乎十分流行。我之前訪談的一位男工不滿地說，廠方這種提高基本件數才能保底的作法，令工人超時趕工到半夜，與之前的工資演算法比較起來，件數提高了，總工資反而降低，是「無薪加班」，因此他曠工在家，打算今天就離職。
「妳們廠裡有沒有工傷、死人之類的？」我們問道。
「工傷當然有啦！我們廠裡上個月才死了兩個人！」 
「死了兩個人？」
「對，還是同一天死的。…就兩個禮拜前…一個男孩身體不舒服，他們老大不讓他休息，結果加班完隔天躺在床上，別人叫他卻沒起來…」
「就累死在床上？」我驚訝地問。
「嗯，聽說廠方只賠了一萬五，說是他自己本來就有病，隱瞞廠方，不承認是工傷。同一天，另一個女工連續加班三十幾個鐘頭沒有睡覺，結果出去玩的時候昏倒，死在廠外，聽說廠方只賠了六千塊。」
「只賠了六千塊？」我張大了眼和嘴，這可是一條命啊！
「那個女孩跟我住在同一間宿舍，（在工廠裡的宿舍？）嗯，我是這個月才搬出來的。」她笑了笑，「不是因為房裡死了人，我不怕這個的，我從來都不做虧心事，對得起良心，沒什麼好怕的。」
女孩蹲在門外繼續說，屋裡那中年女工有一句沒一句補充著，一面照撫著屋中鍋裡的菜與開水，另一個大姊突然拿起掃把忙著打掃屋裡。不一會兒，她們便走出門，用四川腔熱情地招呼起來，「妳們一定還沒吃晚飯，一起來吃吧！」「對啊，一塊兒吃！進來進來！別客氣！」
我們跟進屋去，在陰暗的農舍裡，看到牆邊約一尺高，兩尺見方的小桌上，擺著她們三個女工今天的晚餐：三碗白飯，一大盤炒辣椒與花椒粉的空心菜，還有三大碗燒開的水。我心想，就算肚子餓流口水，也不忍心從她們的飯桌上剝奪些什麼，與S兩人連忙謝絕，只得一面看著她們吃飯，一面繼續追問下去。那年輕女工在小板凳上側坐著，扒了兩口白飯，嚥下一口開水，頓了頓，斜瞟了我一眼。
「妳們問這些想做什麼？」她疑惑地問。
「我們就是來做功課的啦！要交報告用的！」S同學連忙答道。
「我們希望多知道一點，雖然交了報告不知道會怎樣，但是也希望做功課之外，可以幫打工的工友們爭取一些權益！」
S同學說的理由，是我們事先商量好的說詞，希望在調查過程中降低受訪者的警覺，我卻忍不住補充了幾句，講完反而忐忑不安。那女孩咬了咬下唇，似乎信了我的話，轉過身正面看著我們，繼續講起廠裡如何剝削員工，沒吃到幾口飯，不久便又趕回工廠加班去了。
2005年參與調查的香港同學回到學校之後，成立了「大學師生監察無良企業行動」（Students and Scholars Against Corporate Misbehavior, SACOM）組織，並且發表了「找回米奇的良心：迪士尼公司所屬中國製造廠商的勞工調查報告」。這個揭發迪士尼外包血汗工廠的報告引起中國大陸媒體的關注，使SACOM獲「南風窗」雜誌選為中國年度公益社團獎項的得主。然而直到2007年9月底，SACOM連續3年暑假進行的學生田野調查顯示，迪士尼公司並未負起監督責任，對下屬工廠的勞動條件改善有限，經常被踢爆違法才抽訂單，NGO仍在勞工權益的監督問題上，對迪士尼公司持續施壓談判中。
SACOM的工傷調查只是中國農民工被剝削問題的冰山一角。2004年底，廣東人口包括大量民工已高達一億一千萬，超越四川而成為全中國人口最多的省份。《中國統計年鑑》和《中國勞動統計年鑑》2003年的數據顯示，廣東省共有96,663人遭受工傷並獲得保險賠償，然而，中國工傷保險的「保險覆蓋率」，也就是已投保人數占總勞動人口的比率，直到2005年僅有百分之十二，其中投保比率最高的廣東省宣稱該省工傷投保人數已達到百分之四十以上，但是這個數字並不包括來自外省的打工人口。
中國的工傷問題究竟有多嚴重?《中國青年報》(
想知道進一步的資訊可以上SACOM網站：http://www.sacom.hk/chi/index.php